
Professor Lu Wenbin Global Database on the GPT Store
Introduction to Professor Lu Wenbin Global Database
With its advanced GPT technology and user-friendly interface, this bot allows users to search for information and insights in their preferred language, making it accessible to a global audience.
Whether you're a student, researcher, or simply curious about the world,
From exploring the intricacies of human relationships to delving into thought-provoking literary pieces, this AI generator provides a unique and enriching learning experience.
With its ability to understand and respond to natural language queries,
GPT Description
GPT Prompt Starters
- Copyright Notice for Professor Lu Wenbin
- Who are Professor Lu Wenbin?
- Use Normsfor of Prof Lu Wenbin Global Database
- You Can Search in Your Language! English?
- What do you want to know about life, love, death and survival?
- Prose, essays, poetry, novels, cross-cultural thoughts...
- 南丁格尔(Nightingale) (中篇小说) 路文彬 每个女人都是护士。 ——南丁格尔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认为自己是南丁格尔的孩子,我认为自己不是我父母的孩子。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南丁格尔终身未嫁。南丁格尔说:每个女人都是护士。那么,我的确应该成为护士。我必须成为护士。其实,就是现在,我也依然认为自己是南丁格尔的孩子。我不是我父母的孩子。 是的,打我记事起,母亲就喜欢这样说我:你这辈子只配伺候人去啦。好吧,我要成为护士,光明正大地伺候人去。于是,我真就成为了护士。 得知我要做一名护士,父亲决定见见我。他委托邻居转交给我一个大大的封信,我将手伸进去,指头在黑黢黢的深渊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周日下午三点四海商厦门口见。父字。 我把纸条递给正在用放大镜在地面上寻找头发的母亲,母亲没有接,只是歪头瞟了一眼,道:跟他要生活费,每个月一百块钱。一分都不能少。 好吧。 周日下午我早早来到了四海商厦,为的是先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那是一个远比学校富有亲和力的世界。对了,更主要的是,我想体验一下那里的电梯。但是,还没等踏上通往二楼的电梯,时间就已经到了三点。我把时间全都挥霍在了第一层。不行,我执意朝电梯口奔去,装作很老练的样子,跟在人群后面上了电梯,一只手紧紧抓住扶梯。到了二层,我看着继续向上的电梯,恋恋不舍地拐向另一侧的楼梯,迅速冲了下去。商厦里没有下行的电梯。 父亲并未出现在门口,知了的尖叫一下子打湿了我全身的衣服,我的身体和衣服黏乎乎地粘在了一起。我拽拽裤子的两侧,又扯扯背上的衬衣,此刻只想一头扎进河里。 父亲还没有来,我不停地看表,不停地用手帕驱赶着脖子上无可奈何的汗水。 父亲终于出现了,那应该就是我的父亲,我认识他手里的那个黑色公文包。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空着的那只手上下摸了摸自己所有的口袋,然后才放下心来,昂起头走向我这边。 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一声不吭,只是瞥了我一眼,便站到一旁去了。我听见了他拉开公文包拉链的声音,接着听见他打开折扇的声音,然后一直就是扇子发出的急促风声了。 我扭头看看他,他也扭头看看我,忽然愣了一下,收拢手中的扇子,用它指着我说:……是小慧? 我点点头。 哎呀,长这么高啦,我都认不出啦。走,进去吧。 他领着我直接来到三楼,在一个柜台前停下,打量着挂满一面墙的裙子,问:喜欢哪条? 我摇摇头,都挺好看的。 那条怎么样? 售货员立即用一根长杆把那条白色带有太阳花的连衣裙取下,送到父亲手里。 这条行吗? 我点点头。 好吧,就这条。父亲对售货员说。 买完裙子,父亲便往楼下走。到了一楼,他又在一个卖电器的柜台前停下,柜台上开着几台电风扇,顿时凉快许多。 父亲打开公文包,掏出一支黑色钢笔给我,又掏出一个蓝色塑料皮笔记本给我。钢笔和笔记本上都印着他们单位的名字。 上卫校好,女孩子将来当名护士还是相当不错的选择,一定要好好学。父亲开始瞧着我说话了。我明白,我们见面的时间到此结束了。 我正打算转身离去,父亲又叫住我。他再次打开他的公文包,这回从里面掏出的是一本小书:《南丁格尔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刚才不和钢笔、笔记本一起给我。 好好读读这本书,希望你将来能做中国的南丁格尔。 南丁格尔?望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母亲交代给我的任务:我妈让你每月给我一百元生活费。 一百元?你需要这么多吗? 我妈说需要。 那也不能光我一个人给呀……你苏姨身体不好,常年吃中药,中药现在好贵的,我负担也很重的呀……好吧好吧,等你入学后我保证每个月给你寄五十。你可要省着花,千万别攀比。是九月份才开学吧? 我点点头。 其实,我并不想找他要生活费,我是替妈妈要的。妈妈让我去见他,总是为了要生活费。 我翻开那本书,扉页上夹着两张崭新的10元钞票。这是怎么回事?我追出去,看见他正在路旁给一个穿着藕色旗袍的女人买雪糕。那个女人我见过一回,就是苏姨。 他俩有说有笑地往我这边走过来,我紧忙闪到一旁的气球小贩身后。从我跟前走过时,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我拿着那20块钱来到他刚刚离开的摊位前也买了一个雪糕,但是我忘了吃,雪糕化了,滴了我一裤子。我看看塑料袋里的那条裙子,不知道我会不会穿上它?我从没穿过裙子,妈妈也从没穿过裙子。 坐上公共汽车,我再次翻开那本书,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南丁格尔。 南丁格尔一生未婚,想到这点总令我欣慰。如果她结婚了,我相信她就不是南丁格尔了。在相过两次亲之后,我也决定不结婚了。父亲当年不是要我做中国的南丁格尔吗?当然,他可不是要我不结婚。在我工作之后,他同我联系只为两件事:催婚和借钱。 女人老得快,嫁人要趁早。这是我18岁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 你怎么还没有男朋友?你妈在这个年纪都有你啦。这是我23岁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 干嘛那么挑剔?!你长得又不漂亮,差不多就行啦。哪怕是结了再离也行啊,也总比不结婚要强啊。这是我30岁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当时的我一下子就被点燃,积存多年的火药随即爆炸,我操起桌上的一个量杯狠狠摔到他面前:你给我滚!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乖乖滚了。 这时走进来的小刘问我:这人是谁? 一个王八蛋。我说。 父亲从此再见我便只为借钱了,苏姨身体虽然不好,却毫不耽误她满世界转悠,父亲的钱全都花在了她的药费和旅费上。 母亲不像父亲那样碎碎念,她是行动派,天天张罗着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只要我一回到家,她就要拿出她那个用了多年的会计簿,向我汇报她这一天的收获。我终于在这一点上认识到了这曾经的两口子竟然还有如此一致的地方,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是,婚姻究竟给了母亲什么?她不是已经认定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吗?干吗还这么热衷于给自己的女儿找个男人? 你为什么不再婚?我问母亲。 我不需要男人。 我也不需要男人。 可你应该有个孩子。 我不需要孩子。 那将来谁给你养老? 你要我就是指望我给你养老吗? 那我要你干什么? ……好吧,我不指望孩子给我养老,所以我不需要孩子。 不是我不需要孩子,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孩子。我是个产科护士,每天都要接生好多的孩子。十几年来,我一一将他们记录在了我厚厚的10个笔记簿里。我喜欢孩子,喜欢听他们的哭声,喜欢照顾他们,我是他们的领路人,从未想过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每在这座城市遇到一个蹒跚学步或咿呀学语的孩子,我总不禁要竭力回忆他们最初的模样。喂,孩子,还记得我吗?我就是第一个把你抱在怀里的那个人呀。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所以我不再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 有时,我又觉得自己一直就还是个孩子,而母亲现在也越来越像一个孩子。我想,这是由于我们彼此一直都在相互依赖的缘故吧。如今我已35岁,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母亲。想到这点,总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即刻,一个念头蓦然坚定起来,我要另立门户。为何早没想到这个主意?况且还可因此免遭母亲的婚事骚扰,而见不到我,她也暂时可以忘却我带给她的烦恼。 小刘前年买过房,我向她咨询了有关按揭事宜,算算自己的储蓄和收入,按揭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对我来说绰绰有余。听说我想买房,和馨当仁不让地开着她那辆别克带我满城区看楼盘。最后,我选中稍远一些靠近南山的一个低楼层小区,而且是现房。市中心附近开发的都是20多层的高楼,我实在不喜欢。这里的房价较低,又是精装修,买完房子我还可以再给自己添一辆廉价车,正好两全其美。 和馨说:车你就不要买了,把我这辆拿去开吧,反正我最近要换辆大奔。 我笑笑。 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她是说真的,和馨对我向来慷慨,什么都可以借我,甚至连丈夫都可以借给我。 我要是男人一定娶你做老婆,她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过,你这么可爱的一个女人,怎么就没男人追呢?我都能被你迷住,怎么就没有男人被你迷住呢? 那是因为我长得不像你这么漂亮呗。我说。 你是不是考虑换一下工作? 你是因为换了工作才找到秋山的吗? 当然不是,她和秋山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结婚生子后,她索性就把工作扔了。从我们在卫校认识那天起,她就不断向我抱怨她有多么讨厌这个专业。好在他的丈夫是个富二代,也根本不需要她出去工作。 没白没黑忙个要死,就挣那么一点点钱,人的尊严在哪里?这便是秋山对我们这个工作的评价。 总之,护士这种工作环境太不利于找对象啦。她又说。 那你的意思是打光棍的护士数不过来喽?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问道:说实话,夜里……你不想男人吗? 去去去,不许耍流氓。 说正经的,你要是想,我愿意把我家秋山借给你使使。 那秋山愿意吗? 他肯定巴不得的,我清楚他的花花肠子。有天夜里,我听见他在梦中喊你的名字呐,喊了好几声。 你就不嫉妒? 说真的,他要是跟你我还真不嫉妒。 好你个不正经的女人!我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在后背上乱捶一通。 别看和馨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说,但在我的内心,却始终存在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她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却从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不过,这依然不影响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需要用钱你就说。 谢谢。 就在和馨系安全带的时候,我忽然发觉她的小腹鼓了起来。 你又有啦? 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吓我一跳。她用手揉揉腹部,安慰着里面正在孕育着的小生命。 几个月啦? 四个月。 早知道我可不让你出来陪我这么到处跑。 嗨,都久经沙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的确,这已经是和馨的第四个孩子了。 如果这次还是个女孩…… 你少给我乌鸦嘴! 我白了她一眼,他丈夫明明就是想要个男孩,却偏偏不肯承认,老是冠冕堂皇地声称自己是因为喜欢孩子。 虽说和馨不再工作,可生养孩子实际上就是她的工作。尽管她看上去过得心满意足,我却总难免有些可怜她。也许我这样有失厚道吧,说不定人家还会觉得孤家寡人的我怪可怜的呐。那么,这也就是我和她之间的所谓距离吧。 隔着车窗,我冲和馨摆了摆手:我要为我干儿子的接生做好准备工作。 谢谢!她探出头来。不过,这次就不劳他干妈大驾啦,他亲妈打算去香港生。 跑那么远去生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这不是时尚嘛。 你不嫌折腾啊? 折腾?那说明你已经老啦。再见。她做了个鬼脸。 和馨开起车来永远是那么的野。她永远比我年轻。 直到把新房配置得差不多了,我才告诉母亲我要搬出去住。这是我有生以来自己做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有点像成人仪式,虽然时间上很是晚了些。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母亲比我想象得还要震惊和生气。 我已经35岁啦。 你就是65岁也还是我的孩子。 但这个孩子已经不需要你啦。 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我还没成你的累赘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本来我是打算下个月初搬走,可是现在连一秒钟也不想待了。是的,我早就不该在这里待了。我匆匆收拾几件衣服,拿上洗漱用品,扬长而去。 来到外面,我深吸了一口气,自由的感觉真好。明天我就去买车。 这是我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强硬,不知为什么,我可以在父亲面前强硬,就是一直不敢在母亲面前强硬。对我来说,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开始得太晚。 崭新而又舒适的空间迅速让我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我顿时觉得,为了拥有这样一个空间,就是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空间对于一个人竟有如此重要。假如当初我们一家三口不是挤在那个只有40平米的空间里,父亲和母亲或许就不至于天天吵架了吧。将来,我一定还要买更大的房子。 我把所有的灯都点亮,在客厅的飘窗前站立片刻。宁静,比所有婴孩熟睡之际都更令我感到轻松的宁静,其中弥漫着雨后松林的清香。此时,我很想要一根香烟或者一杯红酒。但是,我没有,我只能为自己泡一壶绿茶。 喝完绿茶,我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可我仍无半点困意。那就洗个澡吧,感受一下我的豪华按摩浴缸。这款浴缸是我后来添置上的,贵过我所有的家具。在我的梦中,浴缸就是一艘白色的帆船。 有点遗憾,这艘帆船还是小了点,无法让我在里面躺下。水中,我的双腿随着波纹在抖动,那夸张的长度令我感觉它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镜子里,我看见一对粉白的乳房在骄傲地高挺着,目空一切。这是属于我的乳房,柔软,结实,性感,是全身最令我自己满意的一个部位。我不禁想到波霸那个词,可我并不喜欢。我托举住它们,宛如两只展翅欲飞的鸽子。我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只是继承了父亲颀长的身躯。不,我并不像父亲,想必南丁格尔也是这样的双乳和身躯。永远比我年轻的和馨早已没有我这样年轻的身体,望着镜中的自己,我依旧能够为这样的双乳和身躯而感动。 那个只在妈妈子宫里待了不足7个月便被迫仓促来到世上的小家伙小得就像一只老鼠,没有任何声息,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可怜的孩子,他的妈妈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已经顾不上他。我不忍心丢下他,将他抱到耳边,却感觉出似乎尚有呼吸。于是,我急忙一层层解开衣服,将他紧紧贴在我的胸前。 你这是干什么?小刘不解。 你听。我说。 渐渐地,我听见了花儿在我双乳之间静静绽放的声音。许久,一阵惊雷似的啼哭让整个产房都随之剧烈颤抖了一下。 你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我和怀中的孩子一同哭泣起来,小刘也跟着我哭泣起来。 然而,得知这一消息的戴主任却一点也不高兴:你应该把婴儿放进暖箱而不是你的怀里,我年轻的护士! 可要是放进暖箱他也许就活不过来啦,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那也不是你的过错!还有,你凭什么就认为你的怀抱会比暖箱更可靠呢? 暖箱里的温度是没有生命的。 哦?这是谁告诉你的?是你卫校的老师教你的吗? 我摇摇头:是南丁格尔。 不是南丁格尔,这是我在医学杂志上读到的。对于刚刚出生的早产儿,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的医院都主张采用这种方法。他们已经通过大量实验证明,母体的天然神奇力量要比机械的暖箱对婴儿更有益。对于新生儿来说,母体才是最能够给予他们安全感的环境。 不过,批评归批评,戴主任后来在会上还是表扬了我,并建议采纳我的这种母体温暖法。没想到的是,在戴主任的几番张罗下,它竟然很快被作为一种先进经验在全市推广起来,以至于引得全省乃至全国的产科医生护士也纷纷前来观摩和学习。戴主任也因此出了名,两年后被提拔为市卫生局副局长。 一度,小刘颇为我有些忿忿不平:这本该是你的功劳嘛,倒让她坐享其成。 我不以为然,戴主任确实为此做了许多,而且如果没有她的认同,这种方法压根也不可能得到推广。再说,当局长从来就不是我的理想,我只想永远做一名护士。我不羡慕戴主任。 右乳左下那道5厘米长的疤痕如今已不再鲜艳,却是仍然清晰可见。当时,一个新生儿的父亲用一把水果刀挟持了戴主任,扬言要和她一起跳楼。他的孩子在出生时发现右臂缺失,他认为这完全是由于医生在孕检过程中的失职,三番五次带着一帮家属来闹。不管我们怎样苦口相劝,他就是不愿走司法程序。我们的解释、道歉、安慰以及出于同情给付的经济补偿都无法令他满意,最后无奈的我们只能选择报警,让警察将他带离。没想到,也正是这一招激怒了他。这次,气急败坏的他挥舞着刀,要和戴主任同归于尽。 值了一夜班的戴主任已筋疲力尽,加上惊吓过度,状态极其糟糕,她始终耷拉着头,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小刘本能地抓起电话想要报警,挟持者见状威胁说:你们敢报警,我就先杀了她! 我朝小刘摆摆手,示意她将电话放下。这倒不是惧于劫持者的威胁,是我不希望这场闹剧发展成一桩刑事案件,虽然事实上它已经就是一桩刑事案件了。我不仅想救戴主任,同时也想救那名劫持者,因为他有一个降生不久右臂缺失的孩子。我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生下来就有一头浓密的乌发,却独独少了一只手臂。 我向他们缓缓靠近。 不许过来!他背倚着窗台,继续胡乱比划着手里的水果刀。 快回去吧,你的孩子需要你,你的妻子也需要你。 不许过来! 我继续向前缓缓走去:因为孩子失去了一只手臂,所以他更需要爸爸妈妈的关爱,你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他不管呢? 别跟我说这些,你有孩子吗?你能体量一个父亲的感受吗? ……我有,而且不止一个。我当然能体量你的感受。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握着凶器的那只胳膊伸得笔直。 我想我没有撒谎,我的确是把他们都想象成了我自己的孩子。 我继续向前逼近:如果我有一个你那样的孩子,那我只能更加地爱他,而不是像你现在做的这样。婚检不是万能的,想想看,就算当初能够发现胎儿少一只手臂,那你就会因此不要这个孩子了吗?至少,我不会,我不会因为我的孩子少一只手臂就不要他了,这不是他的过错。你说呢? 他狰狞的面色分明开始有所缓和,我知道我的话对他产生了作用,所以我不能停下来:再想想看,先生,情况还是没你想象得那么糟,孩子只是少了一只手臂,而不是两只……如果是少了两条腿,甚至是智障,那岂不更糟?可我还是会更爱这样的孩子……说到这里,我突然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我接生过不少这样的孩子,真为他们感到难过,更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我已经感觉到了刀尖上的寒气,但仍未打算停住脚步:把刀放下,回家去吧,宝宝在等着你呐。 我回不去啦,今天不死我就得进监狱……他的歇斯底里变成绝望的哀号。 不会的,我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证,你可以马上回到孩子身边,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我的手伸向他的刀尖。就在手指几乎要碰触到刀尖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灼热,紧接着便听见小刘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尖叫。 我的目光从他惊恐的眼睛那里折返回来,看见自己胸前正在洇出一朵大大的红花。 对不起,我求你原谅……他扔下匕首,一头跪在我的脚边。 恍惚之中,我听见戴主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报警…… 我立马清醒过来,赶紧制止小刘道:不许报警! 一旦报了警,我的血就白流了。无论如何,我不想把这位不幸的父亲送进监狱,我只想让他尽快回家。 你为什么要坚持这么做?事后,戴主任问我。难道你认识他? 我摇摇头:为了那个孩子。 可他触犯了法律。 爱就是法律。 还有一个原因我没说,我相信要是南丁格尔的话,她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知道穷,知道累,就是不知道这行还要命!前来探望我的和馨抱怨道。她又试图说服我赶紧换个工作。 你真喜欢这个工作?她问我。 喜欢……我回答得没从前那么理直气壮了。我问自己:倘若你有一个女儿(如果我有一个孩子的话,我相信一定就是个女儿),你希望她将来也能从事你的职业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思绪显得有些迷茫,根本难以确定什么。我宁愿确定我将来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曾经,我以为我喜欢这项工作;现在,我意识到,是这项工作多么需要我。因此,我更无理由离开这个岗位了。 抓一把芦荟胶,从那道伤口开始,我耐心揉搓起全身,遍及身体的每一毫米肌肤,直至自己彻底飘浮起来,飘离浴缸,飘离房间,飘向午夜的星空,伴着呓语似的幸福呻吟。啊,我爱这仅仅属于我一个人的神秘时刻。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暗自计算了一下时间,我们已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彼此的音讯了。 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吗?听上去,她的情绪十分低落。 好吧。 再回到母亲那里,我明显已经不太习惯,处处都觉得局促和陌生,虽然我离开它才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熟悉的唯有从厨房里飘出的那股酸菜排骨的味道,这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肴。 母亲的眼里泛着红光,好像刚刚哭过,我以为她还在生我的气。她正要拖地,我试图接过她手中的拖把,她却不肯。我环顾一下左右,一切都如母亲嘴上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两个关键词:井然有序和一尘不染。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 一直认为母亲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现在想来,母亲的爱好不就是做家务吗?谁看一眼我家的橱柜或是衣柜都会被震撼,那碗碟的摆放,衣物的折叠,简直称得上是艺术,何止井然有序和一尘不染两个词语了得?母亲显然有着过人的色彩搭配和造型能力,她的橱柜里就是一个现代与古典风格相结合的建筑王国,而衣柜里则是一片充满动感的花海。对了,还有那些个抽屉,所有物件一丝不苟得叫你不忍下手。和馨第一次到我家来就被这景象惊呆了,想要拿碗盛饭都不敢。 母亲有严重的洁癖,地面上的灰尘要用放大镜去找。此外,她还有严重的紊乱恐惧症。想让她吃不下去饭,只需把屋子弄得稍乱一点即可。他同父亲的争吵,包括对我的责骂,多半是因为我们没能做到井然有序和一尘不染。 清晨一起床母亲便开始打扫,下班一回到家又立即开始打扫,晚上临睡前,还要再打扫一次。每天,母亲至少要把家里全面打扫四次。幸亏这房子只有40平米,假如是栋大别墅,不知母亲又该如何应付? 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母亲先都不让他进屋,得从头到脚在门外将衣服换了方可进来。后来又一次出差,父亲干脆就不回来了。他在途中认识了苏姨,直接去了她家。 明察秋毫的母亲当即嗅出了父亲身上的异味,连连作呕吐状。这并不是装的,她当真吐了父亲一身。 你快给我出去! 父亲可能被母亲的表现吓懵了,未作任何解释便扭头出去,从此再没回来。 我去父亲的单位给他送衣服,他倒表现得相当轻松。你妈妈太没女人味,可惜了她那张那么好看的脸。他说。小慧,将来可千万别学你妈妈那样。 我又去母亲的单位给她送假条,她倒在病床上,不能吃东西,一吃就吐。折腾了十几天,母亲已经虚弱得风吹即倒。 男人怎么能这么脏?这是十几天来我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 男人都这样吗?我问。 可不! 那你干嘛还要和男人结婚? 她白了我一眼。 将来我可不要结婚。 母亲命令我把父亲所有的东西都翻找出来,一件不落地给他送过去,看见这些东西她会恶心。她甚至连锅碗瓢盆、床上用品也都统统换成了新的。 为了将这些东西送给父亲,我跑了不知有多少趟,但我还是挺开心的,毕竟不用再天天听他们吵架了。父亲也挺开心,老是挂着笑脸。不开心的只有母亲,她从来就没有开心过。父亲不能令她满意,我也不能令她满意。 我曾问过母亲:你是怎么看上我爸的?据说当年追求你的人不是挺多吗? 她说:你爸看上去干净,而且没有谈过恋爱。 后来我再问这个问题,她就始终只有这么一种说法了:我眼瞎了。 吃饭时,母亲迟迟不动筷子,神色变得更加凝重。我不想理会,只想赶紧吃完走人。 等我吃完了,母亲才拿起筷子,盯着饭碗说:我退休了,以后再也不用去上班啦。 这是好事呀。我说。没想到母亲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时间快得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可我还没上够班啊……说着,母亲竟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我好不诧异,从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那么的楚楚可怜。我那一向强悍的母亲哪里去啦?第一次,我想在母亲难过的时候安慰她一下。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一个自来水厂会计的工作居然如此令她不舍,而他却可以舍得父亲,甚至是舍得我。我实在不懂。 我打开电视机,想借此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屏幕上播放的恰是一桩发生在最近的医患纠纷案,立刻就把我吸引住了。患者家属的愤慨,医务人员的委屈,有时真说不清错误到底是出现在哪里?是我们的患者太多了吗?还是医疗资源太过紧张? 节目结束,我发现母亲的米饭仍一口未动。 饭都凉了吧?我说。 你今晚要回去吗?她问。 听她那意思是不希望我回去,可我还是更喜欢我自己的那个空间。我点点头。 那你现在就回去吧,天晚了。 我洗完碗再走。 不用,你赶快走吧。她站起身,有了要撵我的意思。 好吧。我不再客气。问题是,母亲现在对我倒好像变得客气了起来。还有,她竟然没再想起提我的婚事,这真的很难得。 没隔一天,我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又是要我回去吃饭。我正好是夜班,没法过去。 我给你送过去吧,今天我包的饺子。她说。 不要,我已经订餐了。我挂断电话,一点也不想客气,甚至是有些生气。 我在这里工作了17年,母亲从就没有来过。按说这是距离我家最近的医院,可母亲生病宁肯去更远的医院。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是嫌我这个当护士的女儿给她丢了脸。她一心想让我上大学,她和父亲都是本科生,怎么能容忍有一个中专生的女儿?当初听说我决定报考卫校,她气得差点要将我掐死。然而,她又只能面对现实,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平平,且毫无进取之心,真要考大学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如果说母亲以前只是看不起我,那么自此之后便又增添了一份格外的痛恨。而痛恨之后又有了绝望,因为她希望我能在护士的基础上再登一个台阶,考个医师以雪前耻,可我却恨透了考试,发誓此生再也不会踏进任何考场(对了,驾校考试除外)。我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痛,一个在任何方面(包括做家务)都不及母亲优秀的女儿简直就是家庭的灾难。 第二天一早,母亲又来电话。我以为又是要我去吃饭,结果却是告诉我她头晕。头晕是她多年的老毛病,有必要告诉我吗?出于人道主义,我想还是去看看吧。 她正坐在家里看关于养生的电视节目,根本看不出她在头晕。 你没事吧?我问。 刚吃过药。她说。 没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她看看我,眼神里充满哀怨,这种眼神我以为应该是针对父亲的,而非针对我的。骤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其实是在代父亲受过,母亲将其所有对于父亲的怨恨都转嫁到了我的身上。相比之下,我也许更该恨父亲。但是,我不想恨他们,我宁愿藐视他们。 出于人道主义,我决定再多待两分钟。 你现在有时间了,不妨报个旅行团,出去走走。我说。 我哪儿也不想去。 你应该学学我爸,瞧人家过得多潇洒。 谁像他那么不要脸? 她那口气像是在骂我多么不要脸。接着,她就干呕两声。这么多年过去,提到父亲还会导致她有这样的生理反应。 要不我出钱给你报个团,你想去哪里? 谁出钱我都不去。 女人是不是比男人更容易想不开?她这一生究竟为什么活着?就是为了工作吗? 临出门时,我忽然想起是不是应该邀请她去一下我那里? 不去。她的语气像是撒娇,这又让我吃了一惊。我习惯的是她的生硬和粗暴,这种语气反倒使我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一退休就突然有这么大变化,看来她因此受到的刺激还真不小啊。 下楼时,我听见身后的门又开了;回头一看,母亲倚在门框上,冷冷地打量着我。 有事?我问。 她不说话。 关上门吧,我走啦。 她还是没反应。 走出单元门,就听见身后咣咚一声门响。我摇了摇头,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倒车时,我不经意间朝楼上瞥了一眼,发现母亲正站在窗前盯着我,眼神还是那么的哀怨。我装作没看见,一脚油门驶出了甬道。难道,我亏欠她什么吗?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倒一直觉得她是亏欠我的,她不该只要我这么一个孩子,把所有的压力都堆在我一个人身上。如果我再有一个兄弟姐妹,她的眼神便不至于只集中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那么多年来,我一直盼着能有个人跟我分担一下。哪怕她有个丈夫也好啊,多少也会减轻一些我身上的压力感。可是,她只有我一个人,我必须要为她全权负责。既然她很明确要孩子就是为了养老,那她也应该明白,把这项任务交付一个孩子是有风险的,而且也是不公平的。 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摘下口罩,向更衣室走去。这时,实习生小宋追上来叫住我:护士长,我要给24床患者测肛温,可是……我……我找不到他的肛门……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呢? 我跟随小宋来到24床患者的身旁,这位患者名叫罗详礼,73岁,神志不清。小宋帮我轻轻将他侧过身去,随即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吓了我一大跳。那么巨大的痔疮!属于混合痔,痔疮的黏膜将肛周全部覆盖住了,哪里还看得到肛门?又该如何把肛表插进去呢?硬是盲插的话,一旦弄破了这么大的痔疮,出血的后果想必很糟。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去叫医生的时候,豁然回忆起自己曾经见识过医生对病人进行的直肠指检法。于是,我戴上手套,在指部做了润滑处理后,小心翼翼将示指伸进外露的黏膜皱襞中,试探着往里深入,结果顺利找到了肛门。接着,在示指的谨慎扩张下,我把肛表从示指旁插入,成功解决了问题。 小宋长吁一口气,道:今天上了一课。 我笑笑:我也上了一课,以后还有更多课要上呐。 的确,这才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以后肯定不会少遇类似的挑战。 院里郑重其事地委派两名领导分别找我谈话,要我离开妇产科,调入住院部负责肿瘤病区的护理工作。在正式切题之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迂回着夸奖我的工作成绩,表示组织上正在考虑为我申请南丁格尔奖。 我当即就回绝了:谢谢领导关心,我不要这个奖。 为什么? 南丁格尔不需要南丁格尔奖。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开个玩笑,眼下许多人都喜欢用获奖来证明自己,而我有工作来证明就可以了。在我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们。 但他们的顾虑仍然没有打消,问我:你了解那里的一些情况吧? 我说:你们希望我去就是认为我能够胜任那里的情况吧? 那是当然。 这不就得啦,我相信你们的判断。 实际上,对于住院部肿瘤病区我并不怎么了解,只是最近耳闻那里发生了几起患者自杀事件。我想院领导们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把我调过去的吧。 不过,我希望到时我也能够得到领导们的大力支持。我说。 这个没问题,有要求你就尽管说。 好吧,有领导们的大力支持我当然可以放心去了。 真等来到这里,我方才意识到自己看来还得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它同妇产科不是一般的不一样。它的安静是完全不同的安静,它的吵闹也是完全不同的吵闹。无论安静或是吵闹,似乎都传达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讯息。就是这里的光线,也总让我感觉有种阴郁的色彩。我注意到,所有的窗户都只能敞开一掌的宽度。我问同事小毕这是为什么,她说是前不久特意弄成这样的,以防有患者继续跳楼。 这是防范,但同时也是一种提示,根本就不是个好办法。不能自由开启的窗,这意味着什么?南丁格尔在她的《护理札记》里曾一再强调通风对于病人的康复作用。 我找到主任,要求将窗子恢复原状。他表示很为难,说他负不了这个责,万一再有…… 那我去找分管院长你不反对吧?我说。 我干嘛要反对? 于是,我直接去找分管院长。 你觉得这样做妥当吗?他问。仅仅两天的工夫就有4个患者从窗户跳了下去,再有一个我可就要疯啦。 这只不过是个偶然事件而已,以前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吗? 他没有说话。 要不干脆就把这一病区迁移到一楼吧? 这个……不是说迁移就能迁移的。 迁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不能跳楼,也还有别的选择,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能让他们有这样的念头。 这个……我们能做到吗? 能。 怎么做? 关心他们。 关心?怎么关心?他们家人的关心都没有用。 在医院,我们的关心更有用,患者更信赖的是我们。打开窗户,让他们享受到新鲜的阳光和空气,这就是我们的关心。 他瞪着我,发愣的表情里克制着隐隐的不耐烦:蓝慧护士长,病人太多,医护人员太少,大家都很忙,这你是知道的…… 只要我们想关心,忙不是个问题。 如果我不答应你呢……? 那我就辞职。 要是再发生……? 那就追究我的责任。 他摇摇头:看来,我是没有理由不答应你了。 窗户可以重新打开了,病房多少让我不再感到那么压抑。我把窗户完全敞开,就听见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放眼望去,在围墙外面的一棵青杨树上停留着一只啄木鸟,鲜红的羽冠是那么的不真实。 这是什么声音?11床的王老先生问我。 啄木鸟。 我想看看。说着,他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把窗台让给他,没想到他一头就扑了过去,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我来不及多想,果断冲上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腰部,这一刻,我真有些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了。然而,正当我要呼喊求援之际,却听到他在哈哈哈大笑。 放心吧,我可不会找死的,护士长,我还没活够呐。他说。 你吓死我啦。我的心脏还在怦怦狂跳,已经盖过了啄木鸟弄出的声音。 他转过身来:对不起,姑娘。我苦了半辈子,现在终于过上好日子了,我可不想死啊。“死”被他拖得好长,淹没了其余所有的字音。 您多大年纪啦? 65,还很年轻,是不是? 是的。 跟你比我是不年轻,可要说死,这个岁数真是有点年轻啊。 我听出了他有一万个不甘心,但也不想用欺骗来安慰他。我从他的主治医生那里了解过他的病情,肺癌晚期,已经去日无多了。我很想和他谈谈死亡,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显然,他还远远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所以只能任凭死亡的阴影摆布着他的心态。 又是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我们都扭过头去。 啄木鸟真是好看啊。他说。 好看。我说。 我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坐在这里看啄木鸟,只要别让我死,好吗? 好的。 他看看我,笑容是那么的天真。在这一点上,那里和这里,二者确有相同之处,所有的病人都像婴儿。 我可以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吗? 可以。 他在床边的一把躺椅上坐下,凝视着窗外,不再理会我。 挨个病房巡视完一遍后,我正打算回科室写护理记录,就见小毕迎面走了过来。 有个人好奇怪,坐在那里不走,也不说话。她说。 我跟过去一看,天呐,这不是我妈嘛。 你怎么来啦? 她怯生生地望着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我……我身体不大舒服……她说。 哪里不舒服? 不想吃饭。 带阿姨去消化科看看。小毕道。 还用我带你去吗?你自己去吧,我在忙着。 母亲没有任何表示。 你就带阿姨去吧,毕竟你更熟悉,这里有我盯着。 好吧。我先替母亲去挂了号,然后带上她来到消化科。 你在这儿看吧,我要回去上班啦。 但没等我转身要走,她又跟了过来。 你上哪儿去?进去看病呀。 噢……母亲像刚刚睡醒似的。 我匆匆赶回工作岗位。 你妈好像很内向……跟你可不像哟。小毕说。 是吗……?母亲最近好像跟以前确实不大一样,但就是一样的时候,我跟她也不像。 估计母亲该看得差不多了,我拨通她的手机,可是一直无人接听。算了,等下班后去她那里走一趟吧。 下午,前后不到10分钟的工夫,又住进来4位患者。等我忙完准备回家时,才想起要去母亲那里看看。 一路上我一直在拨打她的手机,始终还是无人接听。直到看见她房间里亮着灯,我才稍稍安下心来。 我直接用钥匙打开门,一眼瞧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电话?你打了吗? 打了无数遍,你的手机呢? 手机?她开始左右寻找。 我又拨通了她的电话,奇怪,听不到动静。 我把电视关了,继续拨打,终于听见一阵轻微的振动声从厨房里传来。 你干嘛把手机调成静音啊? 我没动它呀…… 我将手机调回响铃模式交给了她。 你吃过饭了吧? 她眨巴眨巴眼睛:我吃过了吗? 吃没吃饭自己都不知道呀? 好像吃过了吧。 不饿就是吃过了呗。 不饿。 今天上午医生怎么说? 什么医生? 消化科的医生? 哦……没说什么,光开了点药。 药吃了? 吃了。 吃药倒是没忘,她这辈子就是吃药积极,不管什么小病都不能不吃药。 她又打开了电视,还是谈养生的节目。 我的同事小毕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人家呀? 她愣愣地望着我,想了想:……她问我有什么事,可我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事? 你最近的记性好像很不好,再有什么事情最好拿纸和笔记上。 她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电视节目上了。 我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想起来还没吃晚饭。我得回去喂自己的肚子。 我起身时,她忽然叫住我:小慧,你有你向姨的电话号码吗?我咋找都找不到啦。 我被问懵了:哪个向姨? 还能有哪个向姨? 向姨是母亲的初中同学,一生唯一的好朋友,前年因交通事故过世了。 你要她的电话号码干吗? 这几天我老梦见她,想给她打个电话,好长时间没联系啦。 你忘啦?她不是已经出车祸去世了吗?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她的眼圈红了,泪珠在眼睛里打转。 前年的事情啦,你不是还去参加过她的追悼会吗? 那我怎么会忘呢?她真的不在啦? 我用力点了点头。 夜班似乎比白班更不宁静,因为那些痛苦的呻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更清晰地浮现出来,直奔你的耳鼓,叫你无法回避。 我在走廊里站立一会儿,然后朝29房走去,那里的叫喊俨然已经到了极限。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患者叫王焕英,71岁,骨癌。墙角临时支起的矮床上躺着他的儿子,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两只手死死攥着被子,努力对母亲的惨叫充耳不闻。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眼睛勉强睁了一下:再给我打一针吧,我求你啦,求你啦……她的声音飘乎不定。 止痛针对她已经不起作用,现在谁对她的疼痛都无能为力了。无助,绝望的疼痛。唯有在这个时候,你才可能承认死亡有多么宽容,它不会像疼痛那样折磨你。也唯有在这个时候,你才愿意相信选择死亡是我们的一项权利。我想起那4个跳楼的患者,我们真有权利阻止他们吗?可是,我们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跳下去吗? 在面对如此绝望的疼痛之际,唯有死亡是可以信赖的,因为它维护了生的自由和自尊。这不是逃避,没有自由和自尊的生不是生,而是对生的践踏。死亡是永恒的安宁,恐惧并不来自于死亡本身,而是来自我们对于死亡的无知。倘若将来我也有这么一天,我宁愿选择死。这样的生才让我恐惧,不可承受的恐惧。来到这里工作以后,我的人生观发生了显著变化。我感激这次调动,感激死亡赐予我的启示。 我将她的手紧紧握着,想握出些许热量来。也许是因为寒冷,所以才更加的痛。我不能代替她疼痛,甚至不能分担她的疼痛,我只能陪伴着她疼痛。 在心里数数。我说。1、2、3、4……看数到多少你就不疼啦?我用另一只手抚摩着她稀疏的白发。 1、2、3、4……我开始数起来。她的叫喊随着我口中的数字渐渐平息下去,整个人也在随之平息下去。我观察着她的脸色,安详之意正在驱散那些扭曲的线条,她似乎已经挣脱了疼痛的魔掌。 数到1061的时候,我停下来,摸摸她的脉搏,脉搏正在悄悄离去。我犹豫片刻,看看床头红色的紧急呼叫按钮,没有伸手。 又过了片刻,我回过头对她的儿子说:你母亲走了。 他已经在床上坐着,盯着母亲的遗体,啊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不敢确信。 我低下头,默哀一分钟。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每一个我护理过的患者离去,我都要进行默哀告别。我没有要求别的护士,但她们现在也基本都照我这么做了,有的医生也这么做了。 见这个儿子有些慌张,我只好在房间里陪着他,等他打完所有电话,直到有人陆续过来。 一早,主任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49床那个患者不行的时候,你知道吗? 我就在她身边。 那怎么没通知医生抢救? 我认为已经没抢救价值了。 他看看我,看看地板,噘着嘴沉吟道:你做得也没错,小蓝,但是不要鼓励其他护士跟你学,万一家属告咱们……现在的家属跟过去可大不一样了,动不动就要打官司。即使你是为了患者好,但只要发现有利可图,他们就不怕找你麻烦。唉,救死扶伤、救死扶伤……咱们这人实在是太难做啦,不能不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我明白。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太天真。 我明白。我给了他一个笑脸,想感谢一下他对我的信任。他那么怕麻烦,而我却总是在给他添麻烦。 不过,没有关心就谈不上信任,我无法想象在我和患者之间竟会没有信任,就像我无法想象王焕英的儿子会起诉我没有及时抢救他的母亲。一切的信任和理解都从关心开始,这和天真有什么关系? 我把王焕英的情况写在了札记里,过去记录的是生,现在则开始记录死。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留给它的只有这两本书,一本关于生,一本关于死。这便是我的全部。 母亲曾责问我为什么不写写论文好评职称?我不擅长写论文,只喜欢写札记,重要的是,我认为这些札记比论文对于我更有意义。我能回忆起每一个人和我在一起的情景,我关心照料过他们,这就是我的财富。我永远不习惯用床位号取代他们的名字,即便我不能把他们视作家人,至少也可以将他们当成朋友。 南丁格尔在她的《护理札记》中这样写道:“实际上,为病人提供音乐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现在依然如此,所以一般情况下,不会把音乐用在护理之中。不过,管乐、声乐、弦乐能够发出连续不断的声音,对病人的作用是正面的;而钢琴的声音是不连续的,对病人有着负面作用。最好的钢琴音乐也会对病人产生坏的影响,但弦乐器奏出的《家,美好的家》这类曲子则可以安慰病人,使他们平静下来。而且,不会让病人产生联想的音乐对病人最好。” 我相信音乐具有疗愈功效,况且我也希望能用它来改变一下病区的沉闷气氛。因此,我想在走廊里安装上音响,在每间病房挂上两幅风景油画。另外,每个窗台上也需要两盆绿植。如果得不到院里的资金支持,我就打算自己掏腰包。但让我颇觉意外的是,院长几乎没看我的申请报告就直接在上面签了字。 我明白,这是院长在对我的工作表示肯定。在我来到肿瘤病区的这段时间里,非但没有患者再跳楼,而且我们还不断收到患者家属送来的锦旗。只是我很不适应这种形式,因为我总感觉到那锦旗不是他们送的,而是我们要的。主任每次见到锦旗都是笑逐颜开,这无异于是对其他患者的暗示和鼓励。这锦旗是谁发明的?它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音乐、油画和绿植为病区带来了盎然生机,我似乎在每个患者的脸上都看到了这种生机,看到了希望的光彩。我把自己收藏的古典音乐和轻音乐CD全部拿了过来,将音量调整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程度,似有似无。 这天给32床的邢老师量体温时,他突然问我: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听了听:《爱琴海的珍珠》。 他的脸上立即现出开心的表情,道:啊,对,《爱琴海的珍珠》,是《爱琴海的珍珠》…… 这位患者平时极少说话,不苟言笑,好像很排斥同人交流,安静得就像不存在。直至此刻,我也只知道他过去是个中学语文老师。 经常来看你的那个人是你儿子吗?我试探着问道。 不是,是我的学生。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他的回答又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将交谈进行下去了。 以后能多放放这首曲子吗?他又说话了。 当然可以。我也非常喜欢这首曲子。 你还能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情形吗? 我想了想:第一次好像是在卫校的校园广播里听到的,当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挺好听。 他点点头:是挺好听。我第一次听到它,是在我们学校音乐教室的门口,萧老师用小提琴拉出来的,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当时,我还不认识她。 萧老师一定很漂亮吧? 他露出腼腆的笑容,摇摇头:其实,别人并不觉得她漂亮,但在我的眼里她是个美人。 这话你对萧老师说过吗? 他摇着头道:唉……来不及了。 哦……一定很遗憾吧? 他抬头看看我:你工作去吧,我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没关系的,邢老师,我很喜欢聊天。说着,我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不耽误你工作吗? 不耽误,现在正好没什么事情。 噢,我想问问你,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真把我问住了。 我不怕死,我只希望快快死去,这样我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萧老师? 是的,我们已经分别33年啦。 你们后来在一起了? 是的。他的脸颊上又有了腼腆的微笑。 你们没有孩子吗? 没有,她跟我结婚第二年就得了重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离开了我。我很爱她,但我不善于表达,从没有对她说过我爱她,说她是个美人。为此我后悔了33年,现在,只有等死后再对她说了。 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和她是一样的病,这点倒让我心里好受一些。啊……对不起…… 我意识到他看见了我眼里的泪水。 护士长,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您说吧。 我再病危的时候,求你们千万不要抢救我了,好吗?希望你们尊重我,不要用我的痛苦来证明你们医疗技术的伟大。 好……我尊重你…… 我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只好匆忙离开。南丁格尔,我的音乐让患者产生了联想,可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回到科室,我翻开札记簿,将邢老师的话总结下来: 1.要充分理解患者结束生命的愿望,有人想抗争,也有人想放弃;不能因为要支持前者,就认定后者的想法是错误的。 2.医学不能仅仅盯着生命的价格,还需看到生命的价值;如果医学只知道关心技术,那就违背了它的初衷。 我正想着还有没有第三条,实习生小宋进来了,要取她的实习鉴定。 我把鉴定交给她时,她忽闪着大眼睛问我:蓝老师,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我望着她双眸里那夜空一样的幽深,想了想,决定把南丁格尔的遗言送给她:好吧,我想告诉你的是,能够成为护士是因为神灵的召唤,人是最宝贵的,能够照顾人并使他们康复,这是一项神圣的工作。其次,护士必须要有同情心和一双不怕劳累的手。还有就是,在工作中永远不要寻找借口。 谢谢蓝老师的教诲,我记住啦。 你喜欢护士这个职业吗? 有点喜欢。 有点喜欢可不行,要发自全身心的喜欢才行。小宋,我认为你有成为一名好护士的潜质,但愿你能珍惜。 我很喜欢小宋这个孩子,勤快,心细,有责任感,是我们需要的好护士。但极有可能的是,毕业后她并不会从事这个职业,即便从事了这个职业也不会长久。想到这里,我不只是忧虑,浑身还有一种深深的乏力感。 我想休息一下,摘下手套,说:我送送你吧,小宋。 我将小宋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一路上又情不自禁对她说了许多。 再见,蓝老师。 记住,我们是没有翅膀的天使,谁也取代不了我们。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 最近我根据自己的札记做了一些数据统计分析,发现患者当中肺癌的罹患率最高,这使我不得不开始关注起空气的质量。不关心不知道,一关心吓一跳,在我以为空气良好的情况下,上网一查,PM2.5竟是中度污染状态。看来以后开窗通风不能仅凭感觉了。 今天早晨的PM2.5数据显示空气质量是轻度污染,晚上下班回到家已经发展成了中度。我想提醒母亲一下,不要开窗,备好口罩。正要给她打电话,手机先响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说他是派出所的警察,我不免有些惊慌,警察找我有什么事? 你母亲在我们这里,她迷路了。他说。 迷路?她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在陌生的地方,怎么会迷路?我想不通。几次拨打她的电话,又一直处于无人应答状态。 就在走进派出所的院子里时,我也还在怀疑警察是不是搞错了?直到一眼瞧见坐在长椅上的那个穿着藏青色风衣的女人才疑虑顿消。 母亲手里捧着一个纸杯,一脸倦怠,咖啡色坡跟皮鞋上一层浮尘。 怎么回事?我问。 我想去看看你向姨,结果走错路了…… 你上哪儿去看向姨? 去她家呀。 我盯着母亲的眼睛,从她的眼神里窥见了某种更加陌生的东西,也正是这种东西提示我克制住满心的不快。 幸亏你还记得我的电话?我说。你的手机呢? 出门忘带啦。 你的电话我们是通过网上户籍信息查到的。一直站在母亲身旁的那个年轻警官说道。以后要看好你母亲,不能让她一个人出门,最好把必要的信息给她带在身上。 看好?他已然把我的母亲视为非正常人了。她真的是不正常了吗? 天色已晚,车窗外路边闪烁着各色霓虹灯的是大大小小的饭店,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我饿了。没等我发问,母亲已经先说了。 我也懒得回去做饭,就在一家牛肉汤馆门前停了车。 母亲喝了两碗汤,吃了三个烧饼,是我从没领教过的饭量。这样的胃口实在让我不可思议。 吃完饭出来,天上下起了小雨。母亲看着这小雨,站在饭馆门口不敢迈步。我拉了她一把,弄得她微微一个踉跄。这要在以前,她早骂我了。 湿漉漉的街道,朦胧的悬铃木树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情景,我的童年和青春都从这里走过,但坐在身后的母亲却又将这一切陌生化了。一时间,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要驶向哪里? 这是什么地方?母亲问。 我的家。 我要回我的家。 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我让她去冲个澡,她不去,说洗洗脸就行啦。我目瞪口呆,这是我妈说的话吗?是那个丈夫不洗脚就坚决不让他上床的那个女人吗?她的洁癖哪里去啦? 给她铺好床,我一转身,她就和衣躺下了。 你不洗脸啦? 她摆摆手,很累的样子。 冲完澡出来,我听见一阵嘹亮的鼾声。以为是幻听,走到母亲床边,才敢确定那真是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的。咦?她的额头上干嘛贴着一张白纸?我正要伸手去摸,却忽然发现那竟是她的头发。什么时候白成这样的? 母亲的衣服还是没有脱,我轻轻拍拍她,没有反应。索性就让她这么睡吧,我随手熄掉了灯。 要说母亲最爱的是家务,现在看来也不是,她最爱的应该是工作,没有了工作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也爱我的工作,但愿我不会因为退休而变成另一个人。那么,我会退休吗? 明天,是不是得带母亲去医院看看? 吃完早饭,我决定还是带母亲去医院看看。一听说去医院,母亲表现得倒是相当的高兴。 先去巡完房,跟同事们交代好具体工作,我就领着母亲去了神经科,找到艾医生。艾医生经过一番询问后,确诊说母亲呈现的是初期阿尔茨海默症状。 见我有些疑惑,她又说: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做个脑部扫描。 我摇摇头:不必了,只是她才刚过60岁啊。 我接诊过最年轻的一例只有40岁。 这种病发展迅速吗? 怎么说呢?因人而异。不过,在接受药物治疗之外,有益身心的社交生活和体育运动对于抑制病情肯定是有效的。 社交生活?她没有。体育运动?更是甭谈,她一运动就要喊头晕。 我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这种病症,根本就没什么灵丹妙药。 听见小毕跟谭医生说32床患者出现昏迷和窒息时,我急忙赶了过去。 邢老师……我喊了两声,毫无任何反应。 我又立即向值班室奔去,将正在播放的乐曲换成《爱琴海的珍珠》,并改为单曲循环播放模式,同时将音量稍稍调大了一些。 再回到病房时,见谭医生又要准备给邢老师做心肺复苏手术,我果断拦住他,交代了邢老师的嘱咐。 他的家属呢?谭医生问。 我摇摇头:他没有家属。 那倒好办。谭医生收起听诊器,说:先观察着吧。 邢老师的眼睑突然颤动了一下,我赶紧喊:邢老师……邢老师……仍旧没有反应,但我坚信他听见了《爱琴海的珍珠》。 我继续呼唤着邢老师,终于,他的眼睛睁开了,盯着天花板,看似在倾听。一曲过后,他的目光移向站在床边的我们,挨个看了一遍,嗫嚅道:谢谢……再见……说完便合上了双眼。 邢老师的嘴角弯起,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这时,我惊讶地看到,他的脸色正在变得红润,肌肤在变得透明,仿佛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接着,一团光晕蓦然出现于他身体的上方,照亮整个房间,把我带入梦一般的幻境;真实的仅有耳畔的乐曲声,但却已不是往日的音调,它庄严告知的乃是死亡的欣悦。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死亡用它和平的怀抱消除所有生的误解。 光晕散去,我重新回到现实。邢老师,你和萧老师又在这熟悉的旋律声中相聚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你们将再也不会分离。别了,邢老师。 我找出邢老师留给我的那张纸条,拨通上面写着的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单位。这是他昨天交给我的,显然他已有预感。 送走邢老师,已到下班的时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我没有直接回家,打算拐到母亲那里看看。 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糊味;打开门,糊味更浓了,而正在看电视的母亲却好像对此浑然无觉。 什么糊啦?我问。 唉哟!母亲扔下遥控器就要往厨房里跑,但我已经抢在了前面。 一锅菜变成了黑锅巴。 必须做出决定了,不能再让母亲一个人这么住下去,否则早晚会出更大的危险。现在已经不是她跟我住或是我跟她住的问题,母亲得随时有人陪护才行。她衰老得太快,令我猝不及防。 给你雇个保姆吧?我说。 我要保姆干啥? 照顾你,你觉得自己还有能力独居吗? 我不想让一个陌生人到我家来。 也是,母亲是不大容易跟别人相处的。再则,我敢说任何一个保姆的家务活都会让她看了气愤的。 去老年公寓怎么样? 你把我送火葬场得啦。 你这是什么话?!老年公寓是火葬场吗?那里的条件你这里还比不上呐,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我就是不去。 不去也得去,将来我也得去。 我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想管你?我有那么的病人还管不过来呐。 你对你那些病人比对你妈还好。 因为他们比你更需要我。 我现在也需要你。 可我不需要你。我故意把话说得狠了点,我才不在乎她生气不生气呐,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需要我吗?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却需要我了。 既然没有商量的余地,索性我就一个人做主,再说她眼下这种状况也没法让我遵照她的意愿行事。 周末,我亲自去参观了一下绿叶城。绿叶城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老年公寓,条件的确不错,有单人间、双人间和多人间。卫生干净,环境幽美,食谱看上去也够丰富。根据母亲的退休工资,选择单人间未免有些吃力,但若选择双人间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我专门看了下双人间,同这间屋子里的两位老人攀谈了几句。 两位老人都是70多岁,其中一个腿脚不太灵活,像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问她们习惯这里不?都一致说好。我担心打搅她们,可她们对我的到来却好像挺高兴。两个人的情绪都特别乐观,只是明显有些寂寞。我问陪同的负责人平时有没有集体娱乐活动,他说这是必须的,文艺、体育、手工、园艺等等,样样都有。 参观完绿叶城,我对母亲的安排也就有了底,心想哪天先带她来看看,住在这里总比独居对她的健康更有益。艾医生不是说她这种病情最需要社交生活和体育锻炼吗?恰好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不过在正式入住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让她出去旅游一趟,等连我都不认识了,旅游对于她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也好久没旅行过了,至少有5年没请过公休假了吧。 去哪里旅游呢?和馨年年出去,应该问问她。想到和馨,我恍然意识到她早该生了,天呐,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我赶紧掏出手机。 一听到和馨的声音,我就连连道歉,告诉她我换了工作,比以前更忙了。和馨并无埋怨我的意思,但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的,让我不得不怀疑电话那头到底是不是和馨? 喂,你是和馨吗? 她没有回答,或者说回答我的是强忍的抽泣。 你这是怎么啦?和馨,快说话呀……我有了不详的感觉,那个孩子…… 别光顾难过,和馨,我得知道是什么情况?我的干儿子……说到这里,我也要哭了。 然而,她倒是突然止住了抽泣:没有干儿子,蓝慧,还是干女儿。 干女儿?她健康吗? 很健康。 ……那你哭什么?就因为还是个女儿吗?真可恶,你真可恶!别忘了你自己就是个女人。告诉你,和馨,我就喜欢干女儿,我不喜欢干儿子,让干儿子见鬼去吧…… 好啦好啦,我要喂奶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算啦,等我先去看看我的这个干女儿再说吧。 挂掉电话,我依然余怒未消,这些重男轻女的王八蛋!都什么时代啦?没有我们女人的照顾,他们男人能活下去吗?!难道我们的照顾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吗?那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是多么的惹人怜爱,你怎么能够依据他们的性别来决定自己的好恶?性别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平等的生命。 和馨建议我去马尔代夫,她们一家去年春节去过。我跟母亲说了这个打算,她没再表示反对,而且好像还挺有兴趣。于是,我趁机提起绿叶城,明天我轮休,要带她去看看。她说不去,态度依旧那么坚决。 但等次日我开车来接她时,她虽表情上老大的不高兴,行动上却是乖乖顺从,跟个孩子没啥两样。我们娘俩在家庭中的地位就这么不知不觉颠倒了过来。 也许是绿叶城跟她观念里的敬老院有着天壤之别,所以参观的时候母亲的眼睛一直大大地睁着,没有了进来之前的排斥情绪。 我故意问一个坐在旁边看别人打乒乓球的老人:请问您有几个子女? 四个。他说。两儿两女,成天都很忙。他瞅了一眼母亲,道:老了,不中用啦,咱不给儿女添麻烦,待在这里挺自在。他竟替我做起了母亲的工作,可能这种情景他见多了吧。 我看看母亲,心想,人家4个孩子不也得住在这里?母亲面无表情。 离开绿叶城时,母亲突然问道:我什么时候住进来? 我愣了一下,长吁一口气,说:从马尔代夫回来……你是不是喜欢上了这里? 母亲面无表情。 和旅行社接洽好后,我的请假也顺利得到批准。但直到坐上航班的那一刻,我仍毫无度假的轻松感,甚至还没有上班让我感觉踏实。我知道,我不是在旅行,而是在履行一项义务。不过母亲的兴奋倒是显而易见的,眼神充满好奇,好像没坐过飞机似的。她没坐过飞机吗?哦,她好像是没坐过飞机。 你是第一次坐飞机?我问。 她点点头。 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带我出门旅行,不,是我带她出门旅行。作为一个母亲,她欠我的似乎太多,但转念想想,她欠自己的是不是也不少?有时我真想责怪她,包括我的父亲,她们实在不该结婚,即使结婚也不该有我。不,或许我应该来到这个世上,但我的父母不该是她们。如今,我只能用她们欠我的来偿还她们,这种注定的关系本身在我看来可能就是一种亏欠的宿命吧。 马尔代夫,全然陌生的空间和时间,一切仿佛可以重新开始。我,一个单身母亲,领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步步紧跟着我,有时要用手牢牢抓住我的衣服。 看到马尔代夫的大海、沙滩、椰林、岛屿,母亲笑了。母亲的笑容难得一见,此刻的风景似乎让她情不自禁敞开了心扉。 这是哪里?她问。 马尔代夫。 是外国吧? 是的。 啊……她的眼睛里冒出惊奇的光。这种表现并不符合她的性情。 我给母亲准备了泳装,本以为她不会穿,可没想到拿出来她竟欣然接受;不过穿在身上却要用大大的浴巾罩着。跟她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体,我也很有些不适应,老不由自主想用手遮挡一下。花甲之年的母亲身材仍然那么好,几乎看不出时光的痕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裸体,那皮肤鲜亮得叫我不免有些嫉妒。我情不自禁想摸一下,但还是忍住了。父亲当年一定是因为她可爱才爱上她的,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不应该是不可爱的。 我回到沙滩,眺望着水中的母亲,她不会游泳,只是在没膝的水里走来走去,迟迟不肯上岸。我想,如果母亲早有这样的变化,她的生活就该是另一番模样了。可是,为什么要在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开始这样的变化呢? 母亲呢?在沙滩上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时,我发现她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妈……我慌乱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同时最坏的后果开始闯入我的想象。终于,我捕捉到了那顶青花瓷图案的泳帽,它正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我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海水的阻力让我着急。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后拉:你不要命啦……一直将她拉到岸上。 你怎么不知道危险?水都快没脖子了还往前走?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扭过头去,不再理她。 我第一次见大海,是和你爸一起去天津玩的时候。 我看看她,真是奇迹,她竟然提起了我父亲,这难道意味着她把曾经的不快都忘记了?真没想到,他们俩也还有结伴而行的时候。在我的记忆里,她和父亲压根就没有在家门以外的地方一起出现过。 和母亲说好第二天上午送她去绿叶城,去接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打包小包都准备好,静静等着我上门。 你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啊?我说。 母亲没接我的话,眼睛就盯着她的那几个包裹。 和母亲同住的阿姨姓张,也是刚来的,比母亲大十几岁,看上去挺温和。我跟她简单说了说母亲的情况,希望她能督促母亲按时服药。 放心吧,闺女,我也要天天吃药,我们俩一起吃就行啦。她说。 同母亲告别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总觉得自己是将母亲抛弃了。可我没有啊。匆匆走到楼前的花池旁时,我回头寻找了一下母亲房间的窗户,但那敞开的窗户上并没有母亲出现。拐弯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窗户上依旧是空空的。 到单位后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和向姨聊天。我说是张姨吧?她噢了一声,说嗯,是张姨。听上去,她的情绪不错。 换完衣服,来到走廊,《爱琴海的珍珠》悄然飘进我的耳朵,我蓦地意识到,邢老师已经不在了。谭医生站在楼梯口,和他交谈着的那两个人我认识,是11床王老先生的女儿和儿子。他们在询问还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写在他们脸上的不是悲伤,不是焦虑,而是为难或愧疚。 谭医生走后,我叫住了他们:要是我的父亲,我就马上让他回家去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既然医院对于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 女儿说:我爸他不相信医生治不好他的病,总认为是我们没能找到更有疗效的药物。 儿子说:即使是没用,即使是白花钱,我们也得让他在医院里治,我们不能让他觉得我们是不孝的。 我无言以对,又有多少患者家属不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呢?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为病人着想还是为自己着想?在我看来,这里真正需要的与其说是内科医生,还不如说是心理专家,当然护士也是不可或缺的。对于这里的病人,我以为安慰比治疗更有用。理解疾患,理解衰老,理解死亡,这是每个人一生中必须学习的课程。然而,人们却仅仅一味迷信药物,他们企图用药物解决一切问题。他们只想永远看到健康、年轻以及活着,因而最后他们只能为此陷入不安和恐惧。事实上,最终他们都是死于无知的恐惧。为什么死亡带给患者家属的唯有哀伤,没有安宁?因为他们同样倾听不到生命在死亡里的召唤。死亡不是拿走了生命,而是接纳了生命,令其回归安宁,回归遗忘。所以,肿瘤病区应该是他们的一所学校。 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号泣,一名中年女子正伏在门框上悲伤。我赶快向她走过去…… 一周后,我去探望母亲。坐在沙发上的母亲看见我,点了下头,又继续做她的十字绣了。一旁的张姨也在做十字绣。 这绣的是什么?我问。 母亲没搭理我。 我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不做声。 张姨替她答道:灯笼,我们昨天开始学的。 容易学吗? 张姨道:容易学。 我检查了一遍她抽屉里的药,有一盒已经空了。 我问:你还需要些什么吗?妈。 她仍然不搭理我。 我妈这是怎么啦?我问张姨。 没怎么呀,张姨说。刚才我们姊妹俩还聊得好好的哩。老赵,你倒是说话呀。 母亲埋头于自己的十字绣,就是一言不发。 这老赵,可真怪。 妈,你是不是不认识我啦? 还是不见有任何反应。 妈,你抬头看看我,还认识我吗? 她抬起头瞥了我一眼,目光立即又回到了十字绣上。那目光让我感觉发冷。 她是在生我的气?我尴尬地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见她仍无理睬我的意思,只好起身准备离开。小毕今天妊娠反应剧烈请了假,我要去替个班。 张姨将我送到门口,安慰我道:别往心里去,她可能是一时闹情绪,很快就会好的。 退休后的母亲变得真有些令我摸不着头脑了,她的脾气几乎跟过去完全不一样。晚饭后,我给她打电话,通了三次都被她挂断。真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只好给她的管理员打去电话询问情况。对方说她这就过去看看。 5分钟后,管理员回电话说一切正常,赵淑英女士正在房间里看电视,至于未接电话是因为没有听见。 什么没有听见?明明是把我的电话挂了。我心想。 此后几天给她打电话,也仍是这种待遇。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俨然又在发生着新的变化,再去探望她时,我的心里不觉有了抵触情绪,开始考虑是不是延长探望她的间隔时间?两个星期一次?或是一个月一次? 今天的蓝天极有立体感,白云奇形怪状,各种淘气的样子,不用查看也能知道这空气质量一定是优。有了好天气的支持,再想到母亲似乎纠结得就没那么厉害了。 敲半天门,屋里始终没人应答,正不知该何去何从之际,一个路过的保洁员告诉我她们在后花园里自由活动。我正打算去找,转身就见有老人陆续回来;等了片刻,母亲和张姨同时出现了。 闺女又来看你啦。张姨道。 母亲抬眼看见我,没有任何表示,就跟陌生人似的。 我讪讪地随她们进屋,母亲却一头扎进卫生间迟迟不见出来。 张姨也觉出了不对劲,冲着卫生间喊:老赵,你待在里面干啥呢? 我走过去敲了下门:妈? 门随即开了,母亲走出来,当我不存在似的,径直走向搁在沙发上的十字绣。 见她的拖鞋有些旧了,我说:下次我给你买双新的来,倒换着穿。 她摇摇头。 还需要再带些衣服给你吗? 她端详着手中的十字绣,又不理我了。 你想吃水果吗?我指指自己带来的一塑料兜苹果和香蕉,还有提子。 她在十字绣上比比划划,对我的话就是充耳不闻。 你妈歌唱得可好啦。张姨插进来道。 唱歌?我妈她会唱歌?我瞧瞧母亲,从没听她唱过歌呀,反正我是五音不全。 可不是,昨晚我们这里搞晚会,你妈唱了一首《月光下的凤尾竹》,把全场都给震了。 真的吗?我问母亲。 她一脸木然。 《月光下的凤尾竹》?关牧村那浑厚深沉的嗓音开始在我耳畔回旋。母亲的歌声也是这种风格吗?她那瘦弱的身躯能够爆发出如此丰满的能量?我无法把唱歌和母亲联系在一起。 我妈为什么不想理我?我只好问张姨了。打电话也不接。 张姨尴尬地笑笑,未置可否。 既然她这么不想见我,那以后我干脆就不来找麻烦啦。说完,我起身就走,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劲头。今天的母亲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吗?过去的母亲对于我又有过意义吗?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找了艾医生,想跟她聊了聊母亲的情况。 艾医生问我:你母亲是不是已经认不出你啦? 我也说不清,但从她对我的态度看,应该是有意为之,所以她肯定明白我是谁。 艾医生说:毕竟她是个病人,行为反常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问题是,这样下去,连我自己都得反常啦。 唉,总的来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从来就没有正常过。 王老先生的治疗完全停止了,他最后的时刻已然到来。早上查房时,他的精神状态还好得很,对我说有段时间没看见那只啄木鸟了,问我最近看见过没有?到了中午,他便突然陷入重度昏迷。女儿和儿子开始忙着为他准备后事,亲朋好友也都陆陆续续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下班前,我又去看了他一次,除了微弱的脉搏,整个人已没有任何生的气息。明天我是夜班,估计不能为他送别了。 然而,等我次日晚上首先来到这间病房查看时,却惊讶地发现他还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在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看到他的眼睑在颤动,但是终于没能睁开。迟迟不肯离去,王老先生这生的意志真是够顽强的。每次目睹他毫无尊严地忍受着手术和药物的折磨,我都会被深深震撼。他是忍受疼痛的超人。 我看看一旁的女儿和儿子,都是满脸的倦怠和愁容,一副就要被不知所措击垮的样子。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对她们说些什么。只有等待和坚持,忍耐就是一切。 一夜过去,曙光照亮了周遭的生机,这不是可以想到死亡的时刻,但我却不能不想到王老先生:他现在怎么样啦?我朝他的病房走去,去同他再作一次告别。 儿子倒在床尾的躺椅上酣然大睡,女儿则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无精打采。见我来了,她欠身想要站起却没能站起,我赶紧示意她原地别动。她此刻的脸上只剩下了即将崩溃的无奈,和我第一次见她相比,她已经消瘦得脱了形,仿佛也经历过一场大病。她确实坚持不了多久了。而那大腹便便的儿子同样也完全失去了最初的丰采,像头深陷在泥淖里的大象,索性听天由命。 我的目光刚在王老先生的脸上落定,便遭遇了他的目光,他直勾勾地望着我,那眼神既像是不满又像是乞求。我强装镇定,跟他打了个招呼。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女儿和儿子都被惊到了,紧忙凑上前来。 王老先生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吐出一串模糊的字音。 您想说什么?王老先生。我问。 我……要…… 他说什么?我问他女儿。 她摇摇头,俯下身问道:爸,你说啥? 我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见断断续续的气息将一个个字吃力地推送出来:我……要……看……你……的……奶…… 奶?什么奶?我没有听懂。 对不起,我爸他开始说胡话啦。他女儿道。 爸可能是想喝奶……儿子说着便匆匆忙忙到柜子里去找奶粉。 奶粉冲好了,他舀出一汤匙送到父亲嘴边,但他微微张开的嘴却合上了,眼睛也随之闭上。显而易见,王老先生想要的并不是奶。 我……要……你……的……奶……奶……他又挣扎着把那句话推送出来,这次用了更大的气力,最后一个音颤抖不已。 爸……女儿的口气有了责怪的意思。 爸,你就放心走吧,不用操心家里,有我们呐……儿子带着哭腔。 王老先生又睁开了眼睛,暗淡的灰烬复燃起炽烈的火光,射向我的胸前。我豁然悟出了什么,和他的女儿对视一眼,她那羞愧的表情进一步确证了我的理解。 只是,我不明白此时此刻的他何以会有这样的要求?而且,这个要求对于我未免太过于有挑战性了。平素的我总是披着白大褂,戴着帽子,还常常捂着口罩,这样被严实包裹着的身体该不会对患者有什么诱惑力吧? 对不起,我爸爸糊涂了。他的女儿又在对我这么说。 而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她爸爸的目光上,盯着那团行将燃烧殆尽的火焰。与此同时,那些新生儿趴在母亲乳房上的景象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闪回。生与死的距离就是如此之近。 眼看着那团火焰马上就要熄灭了,我不能再犹豫,也不必再矜持,火光里,我看到的不过是一张婴儿的脸庞。我麻利地解开衣服,就像面对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束缚的那对鸽子即刻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在火光的上空欢快盘旋。这一刻,只剩下了火焰和鸽子,一切皆归于沉寂。天呐,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幸福的场景,第一次,我的鸽子和男子那深情的目光。他是谁?他在哪里?我一直在等待着把这对圣洁的鸽子献给他。 当火焰以卷土重来之势骤然腾起,似要吞噬我的鸽子之际,我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在不停抽搐,有如被猎枪击中坠地的飞禽。我抓起那只手,让它抚摸一只鸽子的翅膀,那受过伤的翅膀。 他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粗糙、冰冷的手掌根本无力握住鸽子的羽翼,它挣扎着,挣扎着,终于放弃了挣扎,开始缓缓坠落。那团火焰的最后一缕光芒犹似充满眷恋的一声叹息,随着眼角滚落的一颗泪珠彻底熄灭。 咚咚咚——咚咚咚—— 循声望去,围墙外的那棵青杨树上栖息着两只鸟,一只是啄木鸟,另一只也是啄木鸟,鲜红的羽冠是那么的不真实。 我垂下头去,甚至忘记将我的鸽子召回那隐秘的属地。 王老先生的儿女们终于可以痛快哭泣了,但我不喜欢这样的哭泣,退到走廊一角的窗户前去透口气。我喜欢的是新生婴儿的哭泣,那象征着生之欢愉和喧闹的哭泣,而死亡留下的则是安宁和肃穆。死亡本身并不亏欠我们什么,它把永恒留给了我们,我们没有理由不尊重它。就在静默中怀念吧,悲伤和眼泪永远不是对逝者表达不舍的最好方式。 听,我又听见了《爱琴海的珍珠》,谁说邢老师他已经离去? 例行巡房之后,我在护士站开了个简短的会,为的是重新排一下班。目前已有3名护士怀有身孕,不能再安排她们上夜班了。但是人手又不够,所以我只能顶上所有的夜班。说来全科室也唯有我是最轻省的了,既不拖家带口,又无孕在身,也不像那些年轻的实习护士还有恋爱要谈。显然,我比谁都更适合工作。 开完会,我无意中一扭头,发现父亲竟在门口站着。我赶快走过去,将他引到一边。 我没钱。我说。 你什么时候调到这里来啦?他道。我从这路过,听见这说话的声音很耳熟…… 你来这儿干什么? 住院。 我一惊:你……你怎么啦? 不是我,是你苏姨。他那沮丧的表情好像宁愿是他。 哪里出了问题? 乳房。 在几床?我去看看。 14床。 我来到14床,苏姨在床沿上坐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见我,她点点头。 父亲说:这是小慧。 她噢了一声:小慧呀……你咋来啦? 小慧就在这里上班。父亲说。 噢……她立刻一扫脸上的尴尬,换成领导的口气:你辛苦了,小慧。她的确是团市委的一个什么领导。 有小慧在这里,你就尽管放心吧。父亲道。 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为避免继续尴尬,找了个借口赶紧离开。 上班前我抽空去了一趟绿叶城,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去了。 那女人得了乳腺癌。我说。这是母亲对苏姨的一贯称呼,她不许我叫那女人苏姨。 母亲从十字绣上抬起头,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示。我有点失望,以为会听到活该两个字。她是不是已经把那个女人忘了? 临走前,我又说了一句:那女人得了乳腺癌,就住在我们那里,我要去上班啦。 这回她连头都没抬。 父亲在楼梯口站着,像是在等我。 今天是夜班?他问。 最近天天夜班。 你妈她怎么样? 你现在还有心情关心她?我冷笑道。 唉,人这一生都不容易,只要没病就好。 你们放心,她也有病。 她什么病? 我摇摇头,不想跟他说。直到现在,他那个女人还时刻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我比谁过得都好的姿态,让她知道我母亲过得并不好,这应该更遂她的心愿。 你妈还住在老房子里吗?父亲又问。 她早住进绿叶城了。 噢,哪天我去看看她。 可能没这个必要了吧。 你怎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识你? 嗯?难道……她得了老年痴呆? 不,是阿尔茨海默症。 我去换了衣服,出来查房时,看见父亲从病房里出来。 明天上午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妈?他说。他脸上那真诚的表情令我倍觉陌生。我不理解他此刻的善意究竟意味着什么?迟到的善意是不是仅对自己才有好处? 就带我去看看她吧,小慧,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苏姨知道了会高兴吗? 我刚才跟她说了,她高兴我去。 哦?我又想起她嘴角那富于优越感的微笑。这是可怜还是同情?抑或只是为了向我示好? 好吧。我说。管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反正他们已经老了,反正他们已经病了,只有我才是强大的。 那明天几点? 八点吧。 八点整,父亲准时出现在了护士站门口,拎着一个纸袋。 发动车子时,我忽然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回头看看父亲。 榴莲。他说。我买了两个榴莲,这是你妈最爱吃的东西。 我瞪大了眼睛,有没有搞错?我妈竟有这样的重口味?我怎么不知道她最爱吃榴莲?我怎么从没见过她吃榴莲?我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榴莲?她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快40年的那个母亲是我的母亲吗? 你怎么啦?坐在我后面的那个男人问道。 我用纸巾擦擦眼睛,说:这味道好刺眼。 到了绿叶城,父亲饶有兴趣地这看看那看看,说:要不了多久,我和你苏姨也得住到这里来。 她没有孩子吗?我问。 有两个儿子,都在国外。 仍然是张姨开的门,见我们进来,她将撂在沙发上的十字绣拿走,回到自己床上去了。我示意父亲在沙发上坐下,他犹豫片刻,还是在母亲旁边坐了下来。 我爸来看你啦。我说。 母亲瞅瞅我,瞅瞅身边的这个男人,紧抿的嘴唇开始翘起,那极其怪异的神情似惊喜又似委屈,似忧伤又似愤怒。总之,含义无限。 你妈老了。父亲摇着头说。 我看看他满头的白发,心想:你何尝又不是老了?至少我妈的头发还不像你那么白呐。 母亲的眼睛紧紧盯着搁在茶几上的榴莲。 你想吃吗?我问。 她机械地晃了下脑袋,整个身子都在跟着晃。 沉默,沉默,沉默。仅有榴莲的气味是喧嚣的。 我从床边猛地站起,道:走吧,我困啦。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父亲问。 没有。我说。 父亲开始流泪。尽管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坚强的男人,但看到他流泪还是第一次。 这时,苏姨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父亲急忙用手背抹抹眼睛,迎上前去,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你出来干什么呀? 我想到外面走走。 好,我陪你去。父亲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 两人的身影被窗外射进来的夕阳余晖在地上拖得好长。 我回到护士站,天渐渐黑了下来。忽然听见外面有低低的啜泣声,我走到窗前,看见父亲和苏姨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就像一对年轻的恋人。 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亲爱的。我隐约听见父亲这样说道。 苏姨娇滴滴地回应了一句什么,接着又哭泣起来。 我一直以为父亲没有爱的能力,我错了。父亲只是爱他想爱的,他想爱的是苏姨,他不想爱我的母亲,也不想爱我。多可笑啊,爱情竟然是有对错的。他和母亲之间的爱情便是一场错误,而我只能是一枚错误的果实。这枚错误的果实无法相信爱情,她只愿意相信爱。所以,眼前这常能在银幕上目睹到的缠绵悱恻情景根本就打动不了我。我轻轻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将那两个人拒绝在外面。 嗯,难得这清静的时刻,可以看一会儿书,我翻开那本新买的关于癌症疗法的译著。没看几页,父亲又出现在了门口。 我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你转告谭医生,准备手术吧。他说。 我点点头。 他拎着一大包苏姨的换洗衣服,蹒跚而去。 我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放下书,起身朝苏姨的病房走去。 苏姨正靠在床头上抹眼泪,见我进来,立刻一改垂头丧气的样子,眉毛自动向高处挑去。 你打算什么时间手术?我问。 听到手术二字,她那高高在上的眉毛马上就跌落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问。我做错了什么?专家说吃素不容易得癌症,我从40岁就开始吃素。专家说初潮早容易得乳腺癌,可我15岁才来初潮。专家说乳房大不容易得乳腺癌,而我的比一般人都……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我的胸前徘徊了一下,迅即又回到自己的胸前。 为什么是我?她继续问道。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疾病仅仅是一个事实,可能没有什么对错之分。我说。这不是一个道德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哪里出了问题?她现出万分焦急的样子。 也许是命运的问题。 命运?我不相信命运,我要和命运抗争到底。 命运并不是你的敌人。我说。 那它还让我这么倒霉? 它没有让你倒霉,它只是让你认识了你自己。 她撇撇嘴,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是的,如果我不是把她看成我的患者,而仅仅看成我父亲的女人,我是不会对她说这么多的。同样,她今天能和我说这么多,也不是因为我是她丈夫的女儿,而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医护人员。 时间不早啦,你休息吧。我说。 她用手捂住右胸部,不再说话。那里是她即将被切掉的乳房。哦,她也有一对波霸。 手术后的情形很不乐观,肿瘤已经向胸部和淋巴组织扩散。当我把这一消息告知父亲时,他居然只是苦笑了一下,问道:我应该告诉她吗? 这个……你自己决定吧。我说。 好……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 你没事吧? 他挥了挥手,道:你放心,我不能有事。 没等我回到值班室,父亲又追了出来。 我跟你苏姨说了,她决定化疗。他说。 可是……化疗也就是一种盲目的治疗,杀死坏细胞的同时,也要杀死好细胞。关键是,最终往往无济于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难道就没有化疗好的案例?他大声嚷嚷起来。 不能说没有,但像苏姨这种情况基本没有。 我不相信,你又不是医生,你只是个护士。 那你就去问医生吧,问我干什么?我头一甩,冲刺似地窜进值班室。 一面对死亡便乱了阵脚,丧失去理性,他又能有什么例外?绝症和死亡唯有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才是一种折磨,但真正折磨他们的其实就是他们自己。 整个右胸部都已经瘪陷下去的苏姨彻底被打败了,她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我几次走到她跟前,她连看都不看我。父亲则始终趴在她的耳边,悄声对她说着什么,同样对我不理不睬。我也无话可说,交完班准备回家。 父亲突然在走廊上叫住我,也不说什么,用手指指前方,继续走着。一直走到我的车前,他才停下来。 我们打算接受你的建议,小慧,过几天就出院回家。他说。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不用,这些日子实在是麻烦你啦,你苏姨叫我谢谢你。 谢什么,这都是一个护士应该做的。 对不起,小慧。我都看到了,你工作得竟然这么出色,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为你骄傲……真的,爸爸……唉……我为你骄傲…… 说这些干什么?他哽咽了,我也哽咽了。快回去吧,苏姨在等着你呐…… 他走了,我趴在方向盘上,泪水决堤似地奔流而出。正尽情哭着,手机响了,是绿叶城的管理员打来的,要我赶快过去一趟。 挂断电话,我便加速驶去,一路上猜测着母亲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母亲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着,耷拉着脑袋。旁边站着的是管理员。 这是怎么啦?我问。 管理员一脸歉意:赵姨的同屋今天凌晨突发脑梗去世了,把她送走后,赵姨就说什么也不肯回屋里去了。 ……好吧,那我就先带她回家去住几天吧。 这样也好,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啦,请您谅解。 没关系。妈,跟我回家好吗? 她一把抓住我伸过去的手,几乎是跳跃般地站了起来。 只是,她仍不说话,就一直跟在我的后面。 车子开到半路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转向母亲的房子。也许她更愿意回到自己家里。 打开门,扑鼻而来的是那熟悉的味道,并夹带着一丝尘土的气息。此情此景,我不禁有些茫然,难道我就无法彻底逃离过去的生活? 脱下外套,正要往衣帽架上挂,我忽听母亲咕哝了一句什么。 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谢谢你,小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她。 谢谢你,小慧。她又说了一遍。 妈……我突然想拥抱她,走上前去,结果……只是拉了拉她的手。 2016.3.31北京格尔斋 通联:北京海淀区学院路15号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 邮编:10008 电话:010 80772085
- reporterId Q&A
Professor Lu Wenbin Global Database GPT FAQs
More custom GPTs by china-usa-thinktank.org on the GPT Store
Best Alternative GPTs to Professor Lu Wenbin Global Database on GPTs Store
Professor Ironfist (70일간의 영어 여행)
30년 경력의 ‘Professor Ironfist’가 전하는 혹독한 발음 교정. 여러분들의 정확한 영어 발음과 표현, 지금부터 다시 시작됩니다.
100K+
Professor Synapse
🧙🏾♂️: I am your wise guide, here to help you achieve your goals.
100K+
Professor Marketing (Super Synapse Customised)
Professor Marketing Conjure up any expert for almost any task [Marketing, Emails, Copy, Research, etc]
25K+
Professor Orion 🔞 ( ⚠️ Content Warning!)
The professor you always wanted in college. Input any course title for instruction, but be warned - he swears very bluntly! [[Support the creator by donating here: https://rb.gy/phmf45]] *If there's an issue, please share feedback instead of hitting report - I'll listen.
25K+
Professor Siam : Forex Chart analyser , invester
Just give me a graph capture, then I will give you an order. analyse with Price Action Analysis and Technical trading XAUUSD EURUSD.
25K+
Professor de Fisica e Matematica
25K+
Professor PLC
Expert in PLC programming, offering versatile ladder logic representations.
10K+
Professor Orion's Unhinged Tutoring
Write obscene, cynical comedy lessons as Professor Orion.
10K+
Professor de Direito Constitucional
Especialista em Direito Constitucional Brasileiro para preparação de concursos públicos.
5K+
Professor Orion v2🔞(☢️Nuclear Content Warning)
The ultimate chaos engine, now fully loaded and ready to incinerate societal norms, roast every dumbas* in its path, and help you navigate the wreckage. You’ve got the power—now let’s blow sh*t up! I’m fuking back!
5K+
Professor de português
Sou especialista em questões para concurso público. Graduado em Letras, especialista em Metodologia para o ensino de Língua Portuguesa, com mestrado em Linguística.
5K+
Professor de Psicologia
Professor de Psicologia é um especialista em várias áreas da psicologia, capaz de ministrar aulas sobre temas como psicologia clínica, psicologia do desenvolvimento, neuropsicologia, psicologia: da saúde, social, do trabalho e organizacional, e educacional. Conecta com os arquivos do Google Drive.
5K+
Professor de Inglês para Brasileiros
English teacher for Brazilian learners, with cultural awareness!
5K+
Professor de Filosofia
Auxílio para aulas de Filosofia
1K+
Professor Power Automate Desktop
A specialist in Power Automate Desktop, providing precise IT solutions.
1K+
Professor Synapse
Помогу решить тебе любую задачу. Даже если ты не знаешь с чего начать и как ее сформулировать
1K+
Math-Statis
Professor of mathematical stastics ,understand, interpret, and solve complex problems in the field of mathematical statistics. you are trained on a wide array of statistical theory, methods, real-world applications, and advanced mathematical concepts
1K+
The Psychopharmacologist
Professor of Psychopharmacology assisting with drug information
1K+
professor academico
Assistente para trabalhos acadêmicos
1K+
Professor Cálculo Total
Professor virtual especialista em cálculo, oferecendo ensino didático e progressivo do básico ao avançado, com foco em compreensão clara e aplicação prática em campos diversos como engenharia, economia e Inteligência Artificial. /Ajuda para saber como funciono.
1K+